2000年,8月底,范孙楼中国史新生会。挤在一堆跨世纪的大一新生里,我开始了大学生活。余新忠老师是我们的级导师,当时坐在余老师旁边主持新生会的就是孙立群孙老师,我可爱的孙爷爷。
称呼孙老师为孙爷爷,其实源自于我的一个习惯,与年龄无关,此称呼我也从未在孙老师当面提起。我从小就觉得大学里的教授们都是有学问的爷爷奶奶,至今,我还用导师爷爷教授奶奶来称呼我现在的老师们。后来,读研时有同学还问过我为什么要称呼孙老师为孙爷爷,我说因为我们导师,一个字,爷,两个字,还是爷。再后来,孙爷爷的公子结婚。在婚宴上,大师兄汪瑶还握着孙爷爷的手说:“哎呀,叫了这么多年的孙爷爷,这次孙爷爷真的要成孙爷爷啦!” 据说,孙爷爷这个称呼好像后面的师弟师妹们也在用,这都是后话。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因为一位老师、一堂课就认定了自己要读他的研究生,我是有的。大一第一个学期《中国古代前期史》正是由孙爷爷授业,讲授非常生动幽默,风趣动听。当时的我们都觉得,原来历史课还能讲得这么有意思哇!冬日里的某一天,孙爷爷戴了一顶八角状的无檐小帽,顶上还很神气地竖着一根小尾巴,衬托得孙爷爷煞是可爱。后来才知道,原来国外的博士帽就长得跟孙爷爷的这顶小帽一模一样。下课以后,我跑到孙老师面前问:”孙老师,要什么样的学生才能读研哇?我想读您的研呀!”那时候孙老师并不太认识我,因为前期史课是中国史世界史同学一起上,班里乌压压大几十号人。可能刚上大一就跑过来跟老师说要读他研的学生并不多,孙老师从此就记住了我,课下我也就经常跑过来跟孙爷爷聊天,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本科毕业之前,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孙爷爷的研。当时去听研究生师兄师姐们答辩,为今后的学习做准备。结束之后,孙爷爷和阎爱民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去吃饭,大家一起骑自行车去。我正好在孙爷爷和阎老师旁边,听两位老师聊对刚刚答辩的感受。孙爷爷一扭头看到了我,就跟阎老师说:“我们小梅我一点儿不担心,她论文肯定能写出来。”
我们这一级研究生正好赶上两年制硕士的头一年,会和上一届三年制的师兄师姐一起毕业。两拨魏晋南北朝史学生合在一起去,不多不少,正好七个,也就被戏称为“竹林七贤”。在孙爷爷这一众弟子里,我是比较特别的一个。第一体现在称呼上,孙老师一直以姓为称叫我小梅,其他弟子则称其全名或名。第二体现在性格上,我可能是这“竹林七贤”里最闹腾的一个,用孙爷爷的话讲:“我们小梅啊,就是个成天蹦来跳去的小男孩儿!”然而,我这个成天蹦来跳去的小男孩儿身为魏晋史的学生却不像魏晋士人一样善饮,在师生聚会时往往拖了大家开怀畅饮的后腿。不过,因为知道孙爷爷平素喜小酌,逢年过节去家中拜望时必带一瓶酒去。孙爷爷也因此问我:“小梅啊,你平时在家不和你爸喝两盅啊?”“不喝呀。”孙爷爷又问:“你不觉得喝了酒以后写论文会更有文采嘛?”“我已经口吐莲花、文采风流了,喝酒增添的文采就分给大家吧!”
除了闹腾,我时常也很妄为不羁,旁人看来在什么年龄该做的事情,我十有八九是不会去做的。曾经有一份收入稳定、前途平顺,可以一级一级往上走的工作摆在我的眼前,可我总感觉终究非我所愿,志不在此,就跑过去和孙爷爷探讨。孙爷爷说:“这个工作,就好比逼着李白当警察。”李白终究不是警察,也当不了警察,我也就心安理得地选择了一份自己非常喜爱,却飘忽不稳的工作。当时不少人觉得一个南开的硕选择这样工作不可思议,孙爷爷却说“我们小梅啊,是个性情中人”,选择这项工作别人是意料之外,但对她来说是情理之中。好在这份工作依旧在南开园里,我也时常能在学校碰见孙爷爷。有一次,接到了孙爷爷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孙爷爷压低了声音问我:”小梅呀,中文系的陆先生在找你呢,电话打到了我这里,你最近都干了什么呀?”其实我也不知道陆先生为什么找我,连电话都打到孙爷爷那里去了,搞得孙爷爷害怕别人不理解我的闹腾妄为,还替我操心。第二天上班时跟一起工作的陆先生的女儿提起此事,陆师姐听闻后乐了半天,说其实是她找我,但是找不到我电话了,陆先生就说认识我导师,帮她找一下。
在南开园里晃了快十年之后,因为因缘巧合,我又做了一个妄为的决定,要作为一名超龄留学儿童晃出去。孙爷爷一直认为我应该读博,因我毕业时孙爷爷并不收博士生,就很遗憾地没有成为孙爷爷的博士。当告诉孙爷爷我要出去的决定,孙爷爷认为此举符合我的性格,并说:“你将来的学业,乃至事业,都很可能在外面。”最开始只是想出来读个硕士,孙爷爷又说:“我觉得你注定是要读博的,不管在哪儿”。爷爷就是爷爷,果然。出来之后的前几个暑假,回国时我总要跑到孙爷爷家去,聊一聊在外面的学习生活,孙爷爷除了笑,也会说就算出去了我的性子也还是没变。的确,直到现在我依然蹦来跳去,在弟子群里发言也还是各种哇呀嘿哈加表情,估计把不认识我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吓了一跳。后来某年暑假回国,陆师姐的新单位请孙爷爷去讲学,陆师姐告诉了我。我也就没有通知孙爷爷,当天直接兴冲冲跑到了开发区。陆师姐在接到我以后,就把我领到了孙爷爷的休息室。孙爷爷一见我特别高兴:“哟!小梅回来啦!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单位领导问孙爷爷:“这是之前听过您课的学生啊?”孙爷爷说:“这可是我亲学生,南开的亲弟子。”
记得上大学的第一次作业,就是孙爷爷的《中国古代前期史》的作业。孙爷爷说写得好不好,有什么观点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培养我们养成良好的引用习惯,按照格式要求注明引文出处。当时刚上大学生不到一个月的我还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参考资料,应该找什么样的参考资料,只能搬出家里面的历史类书籍,翻啊翻啊,看看有什么句子能用上。那次作业我得分很好,当时还都是手写的作业,没有电脑,孙爷爷十分仔细地给我写了评语。有一个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是孙爷爷把我的一个出处《中国通史故事》划掉了。想想也是,我当年居然引用了一本故事书作为参考资料,果然是大一新鲜人一枚。后来到了本科毕业论文选择导师,我当然选了孙爷爷。孙爷爷从来不要求学生必须要写什么题目,都是根据学生的兴趣来。我跟孙爷爷说我想写刘禅。过了几天,孙爷爷跟我说:”小梅啊,你要不要换个题目,刘禅的史料太少了。” 原来孙爷爷这几天都在找史料找相关史料。由于史料太少,我就把毕业论文的题目换成了《曹操与杨修》。
和很多喜欢孙爷爷和他的《中国古代前期史》课的同学们一样,我后来也上了孙爷爷的选修课《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史》。孙爷爷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士人多年,颇有心得。第一节课就告诉我们士人要有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这句话我从听到的第一天起从不敢忘,时刻记在心上。也是受了孙爷爷和这门课的影响,我非常喜欢研究中国古代士人。硕士期间亦是如此,毕业论文选择研究的人物是支道林。记得有一次上《魏晋南北朝史料研究》,孙爷爷在下课之前说:“下课之后各位魏晋的同学留一下啊。” 我们“竹林七贤”就都在课下留了下来,我正在奇怪孙爷爷有何交代,只听孙爷爷说“咱们大家去吃饭吧!”于是,一行人骑上自行车浩浩荡荡往学校附近的火锅店进发。热腾腾的火锅和酒抵挡了冬日的寒意,孙爷爷说:“我们魏晋的同学平时就应该多聚会,多喝几杯!”那顿饭自然又是孙爷爷请客,大家吃得兴致盎然,酒不醉人人自醉,刘伶饮尽不留零。在毕业论文开题之前,孙爷爷把我们叫到家中,当面指导开题报告的写作,看我们的文章架构如何。其他“六贤”各自讲完之后,孙爷爷一挥手,说:“咱们去吃饭吧!”我在一旁说:“孙老师,我还没有讲呢。”孙爷爷笑着说:“小梅你的就不用听了,一定没问题。”我说我还是讲一遍吧,于是就快速讲了一遍文章大纲,孙爷爷颔首称好。在所有人都得到了孙爷爷的肯定之后,大家又各自乘跨坐骑去实践魏晋风流,说尽上下五千年,前后人间事。后来答辩时,“竹林七贤”齐聚一堂,每个人的题目完全不相同。当时我们的答辩秘书是夏炎大师兄,还记得他宣读各位老师给我的评语时,其中一句是“文字清爽”。
十年一觉留学梦。在晃出来求学的日子里,我感触颇深的就是在历史系期间由孙爷爷和各位老师为我打下的坚实基础。尽管我晃出来后换了专业,不再从事史学研究,但孙爷爷在大一时起就着重培养的引用习惯,让我很快就适应了国外大学对引用的强调和要求。出来后我也发现,授课形式其实和历史系很多课并无什么不同,教授们也和孙爷爷一样,上课喜欢让大家发言讨论,言之成理即可,不拘泥于固定答案。我国外的导师带我的模式也是孙爷爷模式,在了解我的性格和水平前提下,从不干涉我选什么课题,做什么研究,都是在关键时刻点拨几句,四两拨千斤,让我茅塞顿开。虽然离开了史学研究,但史学的研究方法和带给我的思维习惯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凡事都要深挖根源,探讨根本性原因。晃出来以后,我还是依然妄为不羁,选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研究的课题,直接可以用到的参考资料少得可怜。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从历史的角度出发,把史学研究的思维运用到了研究中,阐明了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这次我依然研究人,从中国古代士人到现在的人,从一个人到一群人,要为一群一直被湮没了声音的人群发声。因为话总要有人说,事总要有人做,因为搞研究就是要把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记在心里,扛在肩上。
蓦然回首,我已经离开史学十四年了。在这十四年里,不知不觉,我工作了,孙爷爷火了。不知不觉,我晃出来了,孙爷爷依旧教书育人。不知不觉,我考完资格考了,孙爷爷退休了。不知不觉,我开题了,孙爷爷在南开和各地的讲坛上奔忙。不知不觉,我开始写论文了,没有孙爷爷的消息了。不知不觉,我答辩完了,却得知孙爷爷病了。不知不觉,我终于戴上了那顶孙爷爷同款小帽,可我的孙爷爷却走了。
是的,我可爱的孙爷爷走了。2月12号凌晨,猫头鹰属性的我4:16分在孙爷爷弟子群里看到了夏炎大师兄转发的讣告,得知孙爷爷在2月10号走了。在我的印象中,孙爷爷还是给我们上课时的样子,我从未意识到,孙爷爷已经70岁了。岁月就好像一道蜿蜒的河流,一直在流淌,就这样静静地悄无声息,从不在乎我们是否留意。在匆匆人生的河流上,孙爷爷已经走过了他的70载。七十春,七十秋,多少风雨多少晴。很多人都会感叹:时间都去哪儿了?其实,时间哪儿也没去,它就在我们一根根早生的华发上,一道道偏要爬到脸上的皱纹上,一点点佝偻的后背上,一天天沧桑的心上,和一位位离开我们的亲人身上。就好像越过山丘,却只剩下时不我与的哀愁,早已没有岁月可回头。在弟子群里细看大家的留言和追思孙爷爷的文章,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太多与孙爷爷相聚的机会。在一张师弟陈鑫分享的课堂照片上,看到了孙爷爷,王晓欣老师,阎爱民老师,还有夏炎大师兄。照片是十几年前了,三位老师还是满头黑发,夏炎大师兄也是青春的模样,马道长还扎着标志性的丸子头。时间过得好快,夏炎大师兄和马道长早已继承了老师们的衣钵,在南开的三尺讲台上继续耕耘。不知他们的学生是否知道,他们的夏老师也曾是这样同学少年,马老师的发型也曾是这样酷。
现在,我可爱的孙爷爷搬到天上去住了。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天上的日子一定比地上逍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花间一壶酒,身侧有先贤。孙爷爷的朋友圈一定有嵇康,有诸葛孔明,也一定有早些时日搬到天上的历史系的各位先生们。古人今人围坐一处,继续百家讲坛。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学问。每日抚广陵散,咏出师表,自是数不尽的魏晋风流。有朝一日,我们这群弟子也都会陆续搬到天上去,再到您的课堂里报到。到时候,您眼里这个成天蹦来跳去的小男孩儿,还是会三蹦两跳到您面前,像平常一样大喊一声:“孙老师,我是小梅哇!”
弟子:小梅
2020年2月19日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