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欣:盼“南开学派”的学风持久传承——回忆杨志玖先生


 

敲开王晓欣老师办公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书桌、充实的书架,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贾岛《寻隐者不遇》。

王晓欣老师笑着迎我们进屋,倾意回溯关于杨志玖先生的往事。

 


                        //访谈过程中晓欣老师剪影

 

忆授业诸往,念师法高妙

 

回忆起报考杨志玖先生研究生的经历,王老师表示多少带有一些机缘巧合的意味

王老师是1982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77级考入南开随先生学习元史的。入南开以前只在本科时在学校举办的一次唐史学术会议上远远地见过先生一面。王老师说,由于亲戚中有几位从事国防科研工作,影响到他从小就对军事发烧;学习历史后又对武功强盛的蒙元时期特别关注,本科毕业论文选的也是元史的题目,故而毕业前考研就选择了元史。元史大家,他在本科阶段见过两位:一位是杨先生,一位是韩儒林先生。韩先生去新疆途经陕西,应师大系主任史念海先生之邀来校做了一次学术报告,讲元史和北方民族史审音勘同问题。同学们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知识,如听天书,对韩先生敬畏无比,所以考研选择导师绝不敢选韩先生。而看到南开的招生简章,猜想杨先生可能对语言的要求不会那么高,于是壮胆报了名。

77级本科是文革后第一批高考生,毕业当年的研究生招生竞争也就空前激烈。一般认为如欲考研起码应该先和报考的导师联系使导师了解自己。但王老师事先也没有跟杨先生有过任何联系,心里完全没底,完全是试着考考看。考完后查分好像上线了,当时班上有个在南开有朋友的同学还帮着去信打探,那位南开同学回信说:肯定没戏!南开大学历史系本系同学的竞争就已白热化让死了这条心。那年南开的通知书发得比其它学校都晚,一直无消息,王老师已准备工作了。就在系里宣布分配去向方案(彼时毕业还是由国家分配工作)的前一天,南开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王老师说,他欣喜之下总觉得是侥幸来的。

离西安来津前,几个考研的同学去系里老师黄永年先生家告别,黄先生笑着说:杨先生瘦瘦的,个子比我还矮呢。人非常好,学问扎实,你跟他学没错。黄先生为人耿直,给同学上课时常指点学界,有时对一些国家级的权威也有抨击,毫无顾忌,能让他高看的人不多,故他对杨先生的评价让王老师印象特别深刻。

 


                   //王晓欣老师听杨先生本科元史课程笔记

 

回忆在杨先生身边学习的日子,王老师感触良多。那个年头,老先生培养学生跟我们现在不一样:我们没有上过按课时、规定地点,像现在这样所谓正式的研究生课。尤其是杨先生是典型的放羊,靠学生自觉、自学,然后到先生家中讨论。第一次拜访杨先生,王老师说自己当时对于该怎么见先生、该怎么学习都不懂,就去问师兄张国刚老师。张老师告诉说,至少一个礼拜去拜访先生一次,自己看书、做笔记,跟先生提问;如果觉得基础还不算牢靠,可去听先生在系里给本科开的的元史课补基础。听了师兄的意见,我再去见杨先生,先生跟我说要从精读《元史》开始,特别是本纪的部分,价值很高。我回去后就从头逐句细读,把其中发现的问题以及不懂的蒙古名词都摘录下来,拿到先生家里去问;慢慢地再去看一些别的材料,逐步了解这门学科应该怎样进入、探索。虽然主要的时间是在自学,但杨先生对于好的问题总是能很快地给予肯定,并提出他的意见。一次读书之后,王老师写了一篇习作给杨先生看,杨先生直接拿到《南开学报》去投稿发表。这是我第一篇正正经经的学术刊物文章,且后来受到了当时元史学界很多老先生的赞许,杨先生给我毕业时的评语就是自学能力很强。他虽说鼓励学生自学,但很多问题去问先生,他都有针对性地给我讲,每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在潜移默化之中就带我入了门。

研究生临近毕业时,杨先生向王老师表达了希望他留校任教的意思。当时我也觉得南开这个平台很适合搞研究,所以就留下来了。三十多年过去,我一直在南开大学任教、研究,一晃就是一辈子。杨先生2002年归真,现在我也是老人了。王老师笑道,言语中却也不无惆怅。杨志玖先生的学生中,可能就属我和李治安老师在杨先生身边时间最长。所以,和杨先生之间的师生情、师生关系,应该说我们是体会最深的。

 

把学术作为整个人的唯一生命

 

杨志玖先生除了在学术方面对学生进行引领和指导,亦在为人上对王晓欣老师影响很大。王老师说,杨先生是真正把学术作为整个人的唯一生命

杨先生的生活极朴素,住处简陋,卧室和书房挤在一起,家中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装修,也没有什么时髦的家电。1999年,上海《文汇报》的一位高级记者专访先生后,在报上这样描述杨先生的书房兼会客室兼卧室:一排与屋顶齐高的书架、一对沙发、一把藤椅、一张办公桌,所有的家具都显得十分陈旧。家具上面不是一本本书,就是一叠叠资料、一堆堆稿件,地板上也几乎为书刊占领。他的书房确实是一间名副其实的陋室就在这样的陋室里,杨先生安贫乐道,长年累月、夜以继日地笔耕不辍。由于常年读书写作,他的眼疾越来越严重。但在耄耋之年,即使一只眼睛已失明,另一只眼依靠放大镜才能看书(只有视力表上的025,他常幽默地说自己是二五眼),他每天仍在伏案撰写,一天也未停止过研究,每年仍要发表多篇论文。

记得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曾任天津市教卫工委书记的王鸿江(后为天津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说:这些年的春节,常常去看望一些天津市各高校的老师和老同志。一般人过年都休息了;现在大家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一些人还会高兴地向来拜年的客人展示自己新装修的房间和家电设备。而每次到杨先生家,总看到杨先生大年初一仍埋头于书堆中工作;和客人交谈,也总是介绍自己的研究近况。王鸿江同志在拜年时对此表示非常感动,杨先生则回答:我们学术工作者,如不读书写作,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时候实在感到累了,听点京戏,这就是先生唯一的爱好。杨先生是以身作则地在给我们做学术榜样,是真正献身学术。他全部的心思、兴趣,人生一切的价值、追求都在这儿了。先生可以说是一个标杆,一个真正意义上学人的标杆,一辈子把什么都给学问了。

杨先生对学术的追求,是负重而前行的。先生的身体并不好,年轻时即是如此;除却视力问题,先生晚年颈椎严重弯曲,几乎无法走路。不仅健康状况不佳,他还承担着供养一个回族家庭的压力:先生的爱人没有工作,而又有五个子女要抚养。在这样大生活的压力之下,兼有战乱和各式政治运动的影响,他还是做出了这么多的贡献,许多成果在中国学术史上是绕不开的。

杨志玖先生脾气好,在南开大学是大家公认的;他待人特别和善,一见即让人觉得性格温和、与人无争。我们几届学生都知道杨先生对学生特别好。对待学生的事儿,他能帮上忙的都会帮忙。杨先生待人虽温和,但为人却也率直,骨子里头有股耿介、倔强的劲儿。他坚持的东西绝对不会放下。七九年以前招生要看成分,校方因我一位师兄出身地主之家而设阻。但杨先生表示只看分数,执意把我那个师兄招入。

 

学风和师道的传承

 

王晓欣老师曾与杨志玖先生的所有弟子一起,进行过《杨志玖文集》的整理工作。整理的过程中,我们进一步学习杨先生的治学方法、治学理念。杨先生治学的风格就是求实求真,也就是郑老(天挺)的(学术)思想。杨先生一直认为自己是郑先生的门徒之一。这并不止于杨先生作为一个后辈、后学的谦辞——杨先生和郑天挺先生,实有很亲密的关系。在新出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我发现了好多条关于郑先生单独接待杨志玖,给杨志玖讲学、指点迷津的记录。可说杨先生虽不是郑老个人的学生(杨先生主要师从姚从吾先生),但是郑老在杨先生身上花了很多气力。杨先生的风格其实和郑老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即以史料为据,没有史料不轻易作结论。

杨先生的正根儿是主攻元史,后来才兼做隋唐史。做元史涉及多民族、多国家,对于语言等各方面的要求很多。杨先生在各民族的语言、典籍、制度的比对和校订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学界称这种工作为审音勘同杨先生在这方面真是有很深的功力,他的论著从不放空,都有很严密、很审慎的考证,令人信服。他的文章都是探讨比较具体的事物,但都能解决大问题。做马可·波罗研究,绕不开杨先生,做探马赤军、做元代回族也绕不开杨先生。他做研究扎扎实实,给我们影响非常大;实际上也是把这种郑老、杨先生等代表的学风进一步发扬,也可称为一种典型的南开学派的风格。

杨志玖先生的弟子,多少都继承了其风格。我们中年以前一般不写理论性的东西,重制度、名物的考订,揭示问题真相。在学习方法上,王老师尤其看重读书动笔看每一本书,产生的观点、想法都必须记录下来,从而累积成自己的一种思想宝库。

王老师进一步说,现在历史学的学术领域已经扩大到很广泛的范围,追求跨代、跨学科、跨领域,南开史学也确立了诸多专史的特长;但是在断代研究的传统上,希望年轻的学生还是要把南开学派的学风继承下去:重考证,重史料,重实证,求真求实。我们南开在全国范围内算一个史学重镇。重镇的名号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需要有大量的成果,有众多一流的学者;但是我觉得还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学风的传承。我希望这样一种传统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杨先生和王老师的师承,不仅表现在学术研究,也表现在教育教学。在同学们心中,王晓欣老师的课堂乃是真正的魅力课堂我也没有什么诀窍可言,只是多花笨功夫,始终对同学们负责任。王老师这样谈自己的教学体会;尤其是当他想到杨先生当年如何为自己这一辈的学生指点迷津,心中帮助同学引领门径、拨清芜杂的愿望就愈强烈。即使到年纪比较大了,我都还时常会做怕上课迟到的梦;这反映我确实是把教学的事儿放在心上,所以一直心里有很大的压力。

 


                         //采访组与王晓欣老师合影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从杨志玖先生到王晓欣老师,学风和师道的传承让我们得见先生云深处的踪迹;南开史学的学人,亦将承沐前辈创建之传统,将重镇之名、学问之道发扬光大。

 

       (转载自:南开史学公众号。供稿:历史学院2019级本科生3班团支部)